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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是什麼形狀?評《雲的史前史》

「雲是無聲的,待在背景,幾乎難以察覺…… 直到出了問題。」

《雲的史前史》(A Prehistory of the Cloud)從聽起來相當簡單提問出發:雲是什麼?雲端在哪裡?這裡指的固然不是抬頭就能看見的雲層。我們熟悉的雲端儲存與運算服務像是 AWS、Google Cloud、Microsoft Azure、Dropbox 等,大多自 2000 年代開始發展,經過將近 20 多年,雲已經普及到你不需要向人解釋怎麼應用這些產品,但回到這本書的提問,依然有點難回答。
作者胡彤暉(Tung-Hui Hu)曾在矽谷擔任過網路工程師,同時也是一位詩人和研究者,目前任教於密西根大學英國文學系。他將此書分為四個章節,分別從網路基礎建設、虛擬化、數據中心以及雲端與戰爭,爬梳雲的史前史與截至 2015 年該書出版前的相關應用。此書有趣之處是,有時讀著我會懷疑雲到哪裡去了?作者描述的可能是相當笨重的機器、粗獷的工業遺跡,抑或是遠在天邊的太空垃圾,和雲輕飄飄的形象完全搭不上,但那些可卻都是「雲的形狀」。
網路並非不像一朵突然冒出來的雲。在本書一開頭,胡彤暉帶著讀者尋找網路的實體遺跡,首先將鏡頭轉到美國西岸。杳無人煙的沙漠中,舊鐵軌一路延伸出遠方的消失點,而在那荒廢的 19 世紀鐵道下的正是來自 21 世紀的科技物——光纖電纜。1978 年,南太平洋鐵路公司(Southern Pacific Railroad)開始向企業客戶販售鐵路訊號系統,此後一路轉型、發展成電信商 SPRINT 和 Qwest。作者用「嫁接(graft)」來比喻網路架構,提醒我們在新、舊並存的狀況下理解網路不能只看接穗(scion),也要看看根莖(rootstock),美西鐵道與光纖並存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般大多數的網路史會從 ARPA NET 講起,其發展固然有軍事背景,但作者認為如果只看這個方面的歷史,會讓整個網路史顯得籠罩在對於核子戰爭的恐懼與防範下。1968 年在舊金山成立的前衛創作團體「螞蟻農場(Ant Farm)」,由建築背景的奇普.洛德 (Chip Lord)、道格.米歇爾斯(Doug Michels)以及後來加入的柯蒂斯.施賴爾(Curtis Schreier)組成,他們的作品像是《Truckstop Network》和《Media Van》,都被放在書中作為另類網路想像的案例。若將網路的本質視為訊息傳輸、溝通,那麼在螞蟻農場作品中使用的郵政系統,或是靠小貨車與公路系統建立起的社交網絡,又何嘗不是一種網路?
《雲的史前史》第二章主要討論電腦運算如何變成在個人層次可以實現的經驗,以及分時(time-sharing)技術如何將電腦的資源同時分配給各個使用者,產生出一種私密與隱蔽的錯覺。不過所謂「使用者(user)」的主體概念並不是一開始就確立的,不同科技創造出不同的連線體驗,也回過頭來定義什麼是使用者。
作者介紹了幾種在雲端運算(cloud computing)出現之前,具有類似概念的技術。其中像是 1950 年代末發展出來的分時系統,讓多位使用者可以共享電腦的運算資源,使用起來彷彿擁有自己的電腦,畢竟在當年電腦是體積巨大、造價昂貴的,通常只有大學或研究機構才有的配備。史上第一款電腦遊戲《太空戰爭》(Spacewar!)就是在麻省理工學院的 PDP-1 (Programmed Data Processor-1)電腦上運行,也因為有分時技術才能讓兩位玩家連線對戰。

By Kenneth Lu – Spacewar!, CC BY 2.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2060215

1980 年代家用/個人電腦普及後,分時這個詞彙就變得比較不流行,而同樣的概念則慢慢變形成雲端運算。虛擬化(virtualization)延伸了分時技術,讓上百萬使用者共享由幾千幾百個硬碟在的雲端組成的數據中心。一台實體主機可以同時執行多台虛擬機器(virtual machine)軟體,它以程式碼的方式存在,沒有固定實體但具有實體電腦般功能。就實際應用層面來說,虛擬機器有非常多優點,比如可以更有效地調度運算資源,快速建立封閉且安全的開發環境等等。
胡彤暉以維多利亞時期的污水下水道系統與虛擬化技術相互對照,下水道是城市規劃與治理的系統,國家將管線拉至家戶,讓污穢的排泄物「不落外人田」;虛擬化技術比分時技術更好地處理了共用電腦的隱私問題,將資料與資源分送給個別使用者,也反過來改變了使用者的概念:每個使用者都應該要注重自己的「數位衛生(digital hygiene)」,保護好自己的資料,避免電腦中毒等等。但在污水下水道與數據管道之間,有個關鍵的政治意識形態差異:「自由主義在公共與私人空間之間建立界線,新自由主義在雲端運算的經濟系統下,則試圖讓公共領域屈從於市場邏輯。」虛擬化在 1960 年代中期原本希望打造成一種公共設施,但因由私人公司發展基礎建設,導致這些數據管道全都成了商業機密。

雲端計算的賣點之一是災難復原(disaster recovery),尤其對於企業客戶來說確保服務不因突發事件中斷,資料不毀損或外洩是非常重要的考量。「災難復原與網路安全是雙生概念,前者發生在災難之後,後者則試圖預防它發生」雲端計算的各種特點不斷促使我們去想像資料可能會受到的各種災難與威脅,當然也相應地影響「雲的形狀」。

地堡在二戰時期作為對抗空戰的建築形式,許多地堡在荒廢後改為存放資料的空間,希維留(Paul Virilio)的《地堡考古》(Bunker Archaeology,1967)是第三章對話的主要對象。地堡形塑了一種充滿警戒與無止境等待的感知形式,作者認為在數位文化中,也充滿了描述等待的詞彙:延遲(latency)、降速(slowdown)、緩衝(buffer)、節流(throttle)、停機(downtime)、阻斷(blockage)等,與之相對的實時(real-time)概念反而架空的是每一個此刻當下,推崇未來,重整頁面之後、通知跳出之後的完美未來。

雲端就像是使用者的地堡,這部「生存機器」讓人帶著恐懼(哪怕只是一絲絲的不安)等待可怕的事情發生,但那彷彿永遠存不滿的雲端儲存空間,又給人一種安全、守護、救援的感受。我們等待重整的瀏覽器,就像地堡隱蔽的窗孔。若說想藉由雲端將所有事物東西都連結在一起是種偏執狂,或如建築師馬克.威格利(Mark Wigley)所說的「網絡熱(Network Fever)」,那麼以雲端技術作為地堡來保護資料,作者認為則是一種憂鬱。

引述佛洛伊德的定義,憂鬱是面對至親死亡或失去無形事物(如理想)時的過度哀悼。無論是現在仍廣泛使用的「新媒介」數位檔案格式,或是被存放在地質帶穩定的山洞裡的類比形式備份,所有的物質媒介總有天將難逃一死,要不是再也沒有能解碼的軟體,要不就是沒有能夠播放的機器。

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時不時會浮現區塊鏈作為對照,儘管這本 2015 年出版的書沒有討論到區塊鏈。歷來對於資料保存與網路架構的設計,是出自對於核戰的恐懼與防範,希望即便在戰爭狀態下還能維持連線溝通,或者確保資料不受戰火波及;若說區塊鏈將會是下一代的「網際網路」,它的設計和發明似乎已經遠離明顯的冷戰的對抗意識,更著重在回應的是國家的貨幣干預、新自由主義的經濟災難、歷史竄改與訊息封禁、數據遭企業私有化等問題。

相較於數據中心集中管理的服務器、硬碟,在區塊鏈的架構下分散在世各處,可能是誰家車庫、書房的電腦,或是隱密工廠裡堆滿的礦機,無時無刻在維護與備份某條區塊鏈以及上面的資料。新媒介的憂鬱就此煙消雲散了嗎?還是只是沈睡…… 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繼承了雲端時代前的恐懼、偏執與憂鬱,並演化出了不同於的精神狀態。今天的雲,是什麼形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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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霖

畢業於台大外文系、中國美術學院策展研究所。關注數位時代的文化研究、媒體理論與藝術創作,製作相關的出版與展覽等計畫。